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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沐皇恩文武双得意 搬家眷夫妇两团圆

  

  词曰:风云际会为难,今日报莺(迂);乃荣膺宠命列朝班,文武两心

  安。握管城,书彩简,遣役迎迓宅眷;从兹夫妇喜相逢,拭目合欢眼。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喜迁莺》

  且说邦辅率领诸将回至归德,擒余党,安抚军民。遣军将从永城将贼众家属提来,委文武大员会审,招出许多容留逆党的村庄,派林、管二总兵命将分头擒拿,一边写本,遣官入都奏捷,详叙各将功绩,以文炜、林岱为第一,管翼、郭翰等为第二,林桂芳、吕于淳等为第三,马兵丁熙,军营已拔千总,听候旨意。诸将闻邦辅叙功等第,无不悦服。先将师尚诏并其子女,遣官押解入都,余贼俟审明,酌度轻重再解。复自行检举失查师尚诏并参地方等官,以及失陷城池文武。

  捷音到了朝中,嘉靖大悦,随颁旨星夜到归德,诸将官跪拜,听候宣读。内言:“师尚诏本市井无赖,屡犯国法,该地方文武并不实心任职,养成贼势,致逆党潜藏各州县,至数万之多,攻城掠地,杀戮官民,叛逆之罪,上通于天。师尚诏并其子女,业经解送入都;其余从贼,已差户部侍郎陈大经、工部侍郎严世蕃,星驰归德,会同该军门研审,务须尽搜党羽,分别定拟治罪。曹邦辅才兼文武,赤心报国,朕心嘉悦,着加太子太傅兵部尚书;其失查师尚诏,皆因历任未久,相应恩免交部。其余失查文武地方等官,理合严惩,以肃国法,统交陈大经、严世蕃与该军门审明,有无知情纵寇,拟罪具奏。总兵管翼身先土卒,连破贼众八营,著有劳绩,着升补松江提督;其总兵原缺,该军门委员署理,候朕另降谕旨。参将郭翰,遇副将缺出,即行提补;朱文炜、林岱俱系秀才,非仕籍合禄人比,乃一能出奇制胜,足见筹画得宜;一能先克永城,全获逆党家属,又复生擒巨寇,厥功甚大;着即驰驿来京引见,后再授官爵。林桂芳、罗齐贤到日另降恩旨,各营兵丁按打仗勤劳论功,咨送兵部,以千把总并指挥陆续补用,今先赏两月钱粮。其枪刺蒋金花之丁熙,勇敢可嘉,亦着送部引见。余依议。”旨意读罢,欢声若雷,大小官员谢恩后,又各向军门叩谢。林岱、文炜另谢提拔之恩。邦辅大喜,留两人酒饭,本日俱拜为门生。邦辅欣悦之至,各赠路费银二百两,令速刻起身。二人辞去,忙忙的拜辞了各官,同到林岱营中。文炜向他哥嫂道:“兄弟已奉旨驰驿引见,此行内外官虽不敢定大小,必有一官。引见后,自必星速差人迎接哥哥嫂嫂同住,好搬取父亲灵枢。林义兄已在军门前交了兵符。此营是曹大人官将统辖,我们一刻不可存留。适才军门赏了路费银二百两,哥哥可拿去,回柏叶村李必寿处暂住,等候喜音。我已托林义兄预备下官车一辆,差军兵四人护送还家。连日贼党俱各拿尽,不必惧怕。”文魁闻听引见甚喜,要到桂芳面前谢谢。文炜道:“我替表说。”又嘱咐了几句家中的语,才打发夫妻二人起身,林岱亲自送别。

  次日,文炜同林岱拜别了桂芳,一同连夜入都。先到兵部报了名,并投军门文书;不过三两天,就传引见两人。入得朝来,但见:

  

  祥云笼凤阁,瑞蔼罩龙楼,建章宫、祈年宫、太乙宫、五祚宫、长乐宫,宫宫现丹楹绣户;枫宸殿、嘉德殿、延英殿、鳷鹊殿、含元殿,殿殿见玉阙金阶。鸳鸯瓦与云霞齐辉,翡翠帘同衣裳并丽;香馥椒壁,层层异木垂阴;日映花砖,簇簇奇葩绚彩。待漏院规模远胜蓬莱,拱极台巍峨何殊兜率?真是文官拜舞瞻尧日,武将嵩呼溢舜朝。

  

  这日明世宗御勤政殿,文武分列两旁;吏兵二部带领二人引见。两人各奏姓名、年岁、籍贯讫,天子见林岱气宇超群,汉仗雄伟,圣心大悦,问林岱道:“师尚诏是你擒拿的么?”林岱奏道:“是臣在归德城东三十里以外拿的。”天子道:“你可将屡次交战,详细奏来。”林岱奏了一遍,天子向众阁臣道:“此国家柱石材也!”阁臣齐奏道:“此人人才勇武,不愧干城之选!”又问文炜献策始末,文炜将平归德前后三策,次第奏闻。天子向阁臣道:“宋时虞允文破逆亮于江上,刘琦谓国家养兵三十年,大功出于儒者。朱文炜其庶几矣!”又问前军门胡宗宪如何按兵雎州,致失夏邑等县。文炜尽将胡宗宪种种委靡实奏。严嵩听了,甚是不悦。天子道:“胡宗宪真误国庸才!”遂传旨将伊二子俱革职下狱。又问阁臣道:“朱文炜直陈是非,可胜御史之任!”严嵩道:“御史乃清要之职,历来俱用科甲出身者。文炜以秀才谈兵偶中,骤加显擢,恐科道有后言。”天子道:“然则应授何职?”严嵩道:“朱文炜可授七品京官,林岱可授都司守备。”天子道:“信如卿言,将来恐无出谋用命为国家者矣!”随降旨,朱文炜着以兵部员外郎用,林岱人甚去得,着实授副将,署理河阳镇总兵管翼之缺,速赴新任。两人叩恩下来,文炜在兵部候补,林岱有速赴新任之旨,不敢久停,将本身应办事体料理了几天,与文炜话别。文炜知林岱还要去见军门,托他将文魁夫妻送入都中。自己在椿树胡同看了一处房子住下,又收用了几个家人,买办了,分厚礼,书字内备写于冰始末救济得官缘由,差段诚同一新家人,星夜往成安县搬取姜氏。

  再说姜氏自到于冰家,上下和合,一家儿敬爱与骨肉无异。每想起与亲哥嫂同居时,倒要事事思前想后,不敢错说一句,主仆二人甚是得所。冷逢春遵于冰训示,非问明姜氏在处,再不肯冒昧入内;每日家在外边种花养鱼,教他大儿子读书,连会试场也不下了。一日,正在书房院中看小厮们浇灌诸花,只见一个家人禀道:“姜奶奶的家人来了,有礼物书字。”逢春着请入厅院东书房坐。不多时,拿入礼物来;逢春看了看,值一百余两。两副全帖,一写愚小侄朱文炜,一写愚盟弟称呼。将书字拆开一看,里面备悉他夫妻受恩,以及得功名的原委,俱系他父亲始终周全;如今以兵部员外郎在京候补,字内兼请逢春入都一会,意甚殷切。逢春看了大喜,随即入内与他母亲详说。早有人报知姜氏。卜氏同儿媳李氏,到姜氏房中道喜,把一个姜氏喜欢得没入脚处;随着人将段诚叫来要问话。李氏回避,卜氏也要回避,姜氏道:“我家中的话,还有什么隐瞒母亲处?就是段诚,也是自己家中旧人,大家听听何妨?”卜氏方才坐下。少刻,段诚入来,先与卜氏磕了四个头,才与姜氏磕头。回头看见他妻子也在,心上甚是欢喜,问候了几句。姜氏教他细说文炜别后的始末。这段诚打四川老主人去世说起,说到殷氏被乔大雄抢去,卜氏忍不住大笑起来。又说到杀了乔大雄,夫妻报功,被林总兵打嘴巴的话,把一个卜氏笑得筋骨皆苏,姜氏同欧阳氏也笑得没收煞。段诚整说了半天,方才说完。卜氏道:“可惜路远,我几时会会令嫂,他倒是个有才胆的妇人。”欧阳氏道:“那样的臭货,太太不见他也罢了。”段诚又道:“林岱林老爷起身时,小的老爷已托他搬大相公家两口子来京,大要也不过二十天内可到。”卜氏又细问于冰去向,段诚又说了一番,卜氏也深信于冰是个神仙了。段诚出来,外面即设酒席款待。饭后,逢春将段诚叫去,细说于冰事迹,心上又喜又想。次日,段诚禀明姜氏,就要雇骡轿,卜氏那里肯依?定要教住一月再商。段诚日日恳求,卜氏方才许了五天后起身。自此日为始,于冰家内外,天天总是两三桌酒席,管待他主仆。卜氏、李氏婆媳二人,备送了姜氏许多衣服、首饰等类。逢春写了书字并回礼,也用盟弟称呼。又差陆永忠、大章儿两个旧家人护送上京。卜氏又送欧阳氏衣服、尺头等物。主仆们千恩万谢。姜氏临行坐骡轿,大哭的去了。在路走了数天方到。文炜己补了兵部职方司员外郎,夫妻相见,悲喜交集,说不尽离别之苦。文炜厚赠陆永忠、大章儿盘费,写了回书拜谢。姜氏与卜氏、李氏也有书字,就将殷氏的珠子配了些礼物,谢成就他夫妻之恩。凡逢春家妇人女子,厚薄都有东西相送。临行又亲见陆永忠、大章儿,说许多感恩拜谢的话,方才今回成安去。

  再说林岱到了河南开封,不想军门还在归德,同两个钦差审叛案未完。到归德,知他父桂芳早回怀庆,管翼已上松江任去了。次日,见军门,送京中带去礼物,又带文炜投谢恩提拔禀帖。邦辅甚喜,留酒饭畅叙师生之情;又着林岱拜见两钦差,方赴河阳任。一边与桂芳写家书,差家人报喜,搬严氏。桂芳恐林岱初到任,费用不足;又想自己年老,留银钱珠物何用,将数十年宦囊,尽付严氏带去;不算金帛珠玉,只银子有三万余两。足见宦久自富也。林岱就将严氏带来银两内,取出三千两送文炜,又余外备银二百两,做文魁夫妻路费,差两个家人、两个兵,先去虞城县,请文魁夫妻一同上京。

  不一日,到了柏叶村,将林岱与他的书字并送的盘费银二百两,都交与文魁。文魁大喜,将来人并马匹都安顿店中酒饭,告知殷氏。殷氏道:“我如今不愿意上京了。”文魁道:“这又是新故典话。”殷氏道:“你我做的事体甚不光彩,二叔、二婶夫妻还是厚道人;惟段诚家两口子目无大小,同家居住,日日被他言语讥刺,真令人受亦不可,不受亦无法,况他又是二叔婶同患难有大功的家人和家人媳妇,你我又作不得威福,你说怎么个去法?”文魁道:“我岂不知?但如今时势,只要把脸当牛皮、象皮的使用,不可当鸡皮、猫皮的使用;你若思前想后,把他当个脸的抬举起来,他就步步不受你使用了。就是段诚家夫妇目无大小,也不过讥刺上你我一次两次,再多了,我们整起主纲来,他就经当不起。况本村房产地土出卖一空,亲友们见了我,十个倒有八个不与我举手说话的,前脚过去,后脚听的笑骂起来;你我倒不去做员外郎的哥嫂,反在这龟地方做一乡的玩物?二弟和我虽非一母生出,倒底是同父兄弟,就算上去讨饭吃,也没讨外人家的。如今手无一文,富安庄又被官兵洗荡,成了白地,埋的银子我寻了几次,总寻不着。目前二弟与了二百银两,如今倒盘用了好些,你说不去,立立骨气也好,只是将来就凭这几两银子过度终身么?若说不去,眼前林镇台这二百银子,就是个收不成,不知你怎么说,我就舍不得!”殷氏也没的回答,催了一乘骡侨,殷氏同李必寿老婆同坐,文魁骑牲口起身。一日入都,到椿树胡同,文炜上衙未回,文魁见门前车轿纷纷,拜望的不绝,心下大悦。殷氏下了轿,姜氏早接出来。殷氏虽然面厚,到此时也不由得面红耳赤。倒是姜氏见他夫妻投奔,有些动人可怜,不由得吊下泪来。殷氏看他,也禁不住大哭。同入内屋,彼此叩拜,各诉想慕之心。少刻,文炜回来,见过哥嫂,到晚间大设酒席。林岱的人两桌,他兄弟二人一桌,殷氏、姜氏在内屋一桌。林岱家人交给书字并银两,丈炜见字内披肝沥胆,其意惟恐文炜不收,谆嘱至再。文炜止收一半。林岱家人受主人之嘱,拼命跪恳,文炜只得全收,着段诚等交入里面。段氏向(和)姜氏饮酒间,姜氏总不提旧事一句,只说冷于冰家种种厚情。殷氏见不题起,正乐得不问有幸。不意欧阳氏在旁边笑问道:“我们那日晚上吃酒,你老人家醉了,我与太太女扮男装,不知后来那乔武举来也不曾?”殷氏羞恨无地,勉强应道:“你还敢问我哩!教你主仆两个害得我好苦!”欧阳氏笑道:“你老人家快活得个了不得,反说是俺们害起人来了!”姜氏道:“从今后止许说新事,旧事一句不许说!”殷氏道:“若说新事,你我同是一样姊妹,你如今就是员外郎的夫人,我弄得人做不得,鬼变不得。”欧阳氏插口道:“员外夫人不过是个五品官职分,那里如做个将军的娘子,要杀人就杀人,要放火就放火,又大又威武!”殷氏听了,心肺俱裂,正欲与欧阳氏拼命大闹,只见姜氏大怒,大喝道:”你这老婆满口放屁!当日姓乔的抢亲时,都是你和我定了计策,作弄大太太,将大太太灌醉,才弄出意外事来,你道大太太不是受你我之害么?”殷氏听得伤心起来,捶胸打脸的痛哭。姜氏再三安慰,又将欧阳氏大骂了几句,方才住口。次日,文炜将他夫妻尽力数说了一番,又细细的讲明主仆上下之分,此后段诚夫妇方以老爷、太太称呼文魁、殷氏,不敢放肆了。文炜取出五百银子,交付哥嫂,又作揖叩拜,烦请主家过度。凡米面油盐应用等物,通是殷氏照料,银钱出入通是文魁经管,用完文炜即付与,从不问一声。文魁、殷氏见兄弟骨肉情深,丝毫不记旧事,越发感愧无地,处处竭力经营,一心一意的过度,倒成了一个兄友弟恭的人家。文炜又买了四五个仆女,两处分用。留林岱家人们住了数天,方写字备礼鸣谢;又重赏诸人。过月后,嘱文魁带人同去四川,搬取朱昱灵枢,付银一千两,为营葬各项之费。文魁起身去了。正是:

  

  哥哥嫂嫂良心现,弟弟兄兄同一爨;

  天地不生此等人,戏文谁做小花面?

第三十六回 走长庄卖法赚公子 入大罐举手避痴儿

  

  词曰:聊作戏,诱仙枝,百说难回意;好痴迷,且多疑。一番争论费唇

  皮,入罐去无迹。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千荷叶》

  话说冷于冰自蒋金花身亡之后,即遁出林桂芳营中,回到泰山庙内。连城璧道:“大哥原说下去去就来,怎么四十余天不见踪影,着我们死守此地,日日悬望?”于冰道:“我原去怀庆与朱文炜说话,着他搬去家小;不意师尚诏造反,弄得我也欲罢不能。”于冰详细说了一遍。城璧大笑道:“功成不居名,正是神龙见其首,不见其尾之说。惜乎我二人未去看看两阵相杀的热闹。”自此于冰与他二人讲究元理,或到山前山后游走。

  一月后逐电回来,说道:“林岱授副将职,已署理河阳总兵官翼之缺;朱文炜补授兵部职方司员外郎,差段诚去法师宅上搬姜氏去了。”于冰大悦。次日,写了一封书字,向董玮道:“公子与我们在一处,终非常法。昨查知总兵官林桂芳之子林岱,现署理河阳总兵官,我竟斗胆于书字内,改公子名姓为林润;他如今已是武职大员,论年纪也该与他做个晚辈,着他认公子为侄,将来好用他家三代籍贯,下场求取功名。书内已将公子并尊公先生受害前后原由,详细说明。”又将金不换身边存银百余两,付与他主仆,做去河阳盘费。董玮道:“承老先生高厚洪恩,安顿晚生生路。此去若林镇台不收留奈何?”于冰大笑道:“断无此理,只管放心!林岱、朱文炜二人功名,皆自我出,我送公子到他们处,定必待同骨肉。因朱文炜是京官,耳目不便,故着公子投奔林岱。到那边号房中,只管说是他侄子,从四川来;又有冷某书字,要当面交投。他听知我名,定必急见;见时只管说着他尽退左右人役,先看了我书字,然后说话。你两人俱小心照此,再无破露之患矣!今日日子甚好,我也不作世套,就请公子此刻同盛介起身。”又向城璧道:“山路险峻,你可送公子下了山即回。”董玮道:“晚生用不了这许多盘费。”于冰道:“一路脚价,到那边制办几件衣服,入衙门亦好看,能有几多银两?公子不必推辞。”董玮感情戴德,拉不住的磕下头去,那泪不从一行滚下;又与城璧、不换叩头,大家送出庙外,董玮复行叩拜;一步步大哭着,同城璧下山去了。于冰见此光景,甚可怜他;又见金不换也流着眼泪,一边揩抹,一边伸着脖项向山下看望。回到庙中,只觉得心上放不下,随将超尘叫出,吩咐道:“今有董公子投奔河阳总兵林岱衙门,你可暗中跟随,到那边看林岱相待如何。就停留数日亦可,须打听详细,禀我知道。”超尘道:“法师就在此山,还往别地去?说与小鬼,好回复法旨。”于冰道:“你问的甚是。我意欲和城璧、不换去湖广,你回来时,在衡山玉屋洞等候我可也。”超尘领命去了。到次日交申刻时分,城璧方回。于冰道:“我只教你送下山去,怎么今日此刻才来?”城璧道:“我见那董公子一路悲悲切切,不由得送他到泰安东关,和他在店中住了一夜,却喜有沂州卸脚骡子,与他主仆雇了两个,今早我又送了他十里,因此迟来。”于冰道:“湖广有黄山、赤鼻、鹿门等处,颇多佳境,我意要领你们一行。又在此住了许久,用过寺主柴米、小菜等项,理合情还,连二弟可包银十两交与寺主。”城璧送银去了。不换收拾行李。

  两事方完,三人才出房门,忽见寺主披了法衣,没命的往外飞跑,不多时迎入个少年官人来。但见:

  

  面若凝脂,大有风流之态;目同流水,定无老练之才。博带鲜衣,飘飘然肌骨瘦弱;金冠朱履,轩轩乎容止轻扬。手拿檀香画扇一柄,本不热也要摇摇;后跟浮华家奴几个,即无事亦常问问。嫖三好四,是锋利无比之钢锥;赌五输十,乃糊涂不堪之肥肉。若说他笙箫音律,果然精通;试考恁经史文章,还怕虚假。

  

  于冰一见,大为惊异,向城璧道:“此人仙骨珊珊,胜二位老弟数十倍。”城璧道:“大哥想是为他生的眉目清秀么?”于冰道:“‘仙骨’二字,倒不在好丑;有极腌臜不堪之人,具有仙骨者,此亦非一生一世所积。”不换道:“大哥何不渡脱了他?也是件大好事。”于冰道:“我甚有此意,还须后商。”城璧道:“我们可同到后边,与他叙谈一番,何如?”于冰道:“他是贵介肚胄,目中必定无人,你我到他面前,反被他轻薄;当设一法,教他来求我们为妙!”又道:“你们看这也是个公子,比董公子何如?”城璧大笑道:“董公子人虽年少,却是沉谦君子;此人满面轻狂,走一步都有许多不安分在脚下,大哥自是法眼,何须弟等评论?”于冰道:“他已到正殿去了,待我出去查查他的根脚,再作理会。”正言间,只见那公子出来,站在当院里,四面看了看,向庙主道:“你不送罢。”连头也不回,挺着胸脯,一直步出去了。庙主飞步赶送。少刻,庙主人来,不换迎着问道:“适才出去的那位少年,是个什么人?”庙主笑着,将舌尖一吐道:“他是泰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温公子,讳如玉。他父亲做过陕西总督,他是极有才学的秀才,他家中的钱也不知有多少。”于冰道:“他居住在城在乡?”寺主道:“他住在泰安州城东长太庄,是第一个大乡绅家。”城璧道:“我看他举动有些狂妄。”庙主道:“少年公子,都是那个样儿!若与他说起话来,到也极平和。一年按四季定到敝寺烧香一次,我们要化他的布施,他最舍得钱,是个少年慷慨,着实可交往的人!”于冰笑了笑,道:“我们此刻就别过了。”庙主道:“适才这位连爷送与我十两银子,我不该收才是;又怕众位见怪,收下心甚不安。”于冰也世故了几句。不换仍改为俗人打扮,肩了行李,寺主送至山门外作别。干冰向城璧面上用袍袖一拂,须发比前更黑,城璧大悦。不换道:“二哥又成了三十来岁人了!”于冰道:“今日我们就去长泰庄一行,要如此如此,不怕他不来寻我们。”城璧道:“大哥事事如神明,今日于这姓温的,恐怕要走眼力!他家里堆金积玉,娇妻美妾也不知有多少,怎肯跟随我们做这苦难事!”于冰笑道:“一次不能,我定用两三次渡他,老弟践言。”三人说说笑笑的走了五六十里,已寻到长泰庄来。但见:

  

  日映野花,沿路呈佳人之貌;风吹细柳,满街摇美女之腰。曲径斜阳,回照农夫门巷;小桥流水,偏迎卖酒人家。角角鸡啼,常应耕牛之吼;嘤嘤禽语,时杂犬吠之声。乳息小儿,掷骰于通衢檐下;伛偻老丈,斗牌于大树阴前。未交其人,先闻温府聚赌;才履其地,便传公子好嫖。来去者争言某妓女上情,出入者乱嚷若郎君输钞;虽不是治化淳乡,也要算风流乐土。

  

  于冰四面一看,也有三四百人家。庄东北上有一片高大房子,想就是温家的宅舍;街道上也有生意买卖,老老少少嚷闹的都是嫖赌话。不换道:“我活了三十多岁,不曾见这样个地方!”于冰道:“不必说他。我看庄西头有座庙,且去那边投宿。”三人走入庙内,见是观音大士香火。和尚迎着问道:“做什么?”城璧道:“欲借宝刹住一半天。”和尚见有一肩行李,也不推辞,用手指道:“东禅房里去。”原来这个庄儿,是个五方杂处的地方,不拘甚么人都容留,只要会赌钱。二人到东禅房歇下,不换买了些吃食东西,与城璧分用,已是黄昏时候。和尚送入一碗灯来,坐在一旁,也不同于冰等名姓,开口便道:“三位客人不小顽顽么?敝寺还有两个赌友配合。”不换却要推辞,于冰道:“今日行路劳苦了,明日还要大赌!”和尚欢喜而去。次日,三人到街上,不换高叫道:“我们是过路客人,有几个好戏法儿,要在贵庄顽耍,烦众位借一张桌子用用。”众人听见说要耍戏法儿,顷刻就围下了好些人,搬来一张桌子放下。于冰道:“再烦众位,不拘什么物件,取几件来。”众人借来一个大锡洗脸盆,十个汤碗,放在桌上。于冰卷起双袖,将碗一个个摆列在锡盆内,向众人道:“十法九楔,无楔不行。我的戏法儿,总用的是人家的东西,众位要看个真切明白。我先将这十个汤碗飞去!”说罢,举手向空中一撒,说声:“去!”十个碗形影全无,众人大笑。于冰又将锡盆也望空一掷,喝声:”去!”也不见了。众人大笑大嚷道:“这个真法,与历来耍戏法人飞的不同!”只见旁边一人笑说道:“你将十个汤碗、一个大锡盆飞去,我们都是向饼铺中借来的,拿甚么还他?”于冰用手向南一指,道:“那家房檐上放着的不是么?”众人一齐看,果见在房檐上放着。那人跑去取来,一件不少。此时哄动一村看的人,拥挤不开。又见有几个人高叫道:“戏法儿不是白看的!客人们到此,我们多攒凑几千盘费才是!”于冰连连摆手道:“我们路过贵庄,见地方风俗淳厚,所以才顽耍顽耍,攒凑盘费何用?”众人听见不要钱,越发高兴乱嚷着,求再耍几个。于冰道:“可将长绳子弄几十条来,越多越好!”众人呼哨了一声跑去,有五六十人陆续交送;顷刻,你一条,我一条,凑成四五堆。于冰道:“众位可将绳子挽结做一条,我有用处。”众人听了,七手八脚的挽结,顷刻成了一条总绳,合在一处,有半间房大一堆。于冰走到绳子跟前,先将绳头用二指捏起,向空中一丢,喝声:“起!”只见那绳子极硬直,和竹竿一样,往天上直钻了。须臾,起有二百余丈高,直接太清。众人仰视,哄声如雷!少刻,那绳子止有三四丈在地,于冰道:“你们还不快用石块压住!假若都钻入天内去,该谁赔?”众人急忙抬来一块大石,将绳子压住,再看那绳子,和一支笔管相似,直立在当天。干冰走回桌前,又向众人道:“快取剪子一把,大白纸一张,四五尺者方好!”少刻,众人取到,放在桌上。于冰看了看,是一张大画纸,随用剪子裁成五尺高一猴,两手高举,向地下一掷,大喝道:“变!”大众眼中只见白光一晃,再看时,将一白纸猴变成真猴,满身白毛,细润无比。于冰用手一指,那猴儿便跳跃起来。众人大笑称奇。于冰又将那猴儿一指,说道:“你不走扒绳,更待何时!”只见那猴跑到绳前,双手握住,顷刻扒入青霄,众人仰视,惊异不止。转眼间,形影全无。于冰用手一招,那条长绳夭夭折折,退将下来,又成了一大堆,惟有那变的猴儿,不知去向。众人天翻地覆,叫好不绝!猛见人丛中挤入两人,向于冰道:“我们是本村温府大爷差来的,听得说你们戏法儿耍得好,我家老太太要看,叫你三人快去哩!”城璧听了个“叫”字,不由得大怒,骂道:“好瞎眼睛的奴才!我们又不为钱,又不为势,不过大家闲散心儿。且莫说是你家老太太,便是你家祖奶奶、祖太太,也去不成!”那两个人却待发话,不换笑说道:“我们这敝友的话,固是粗疏些,二位也有失检点处。尊大爷虽富虽贵,与我们无辖,就下一个‘请’字,也低不了你家名头,高不了我们身分,必定说‘叫’你三人快去,我们又不是你家大爷奴才、佃户,平白的传唤怎么?”众人齐声说道:“道理上讲的明白,怪不得客人发话!”城璧分开了众人,同于冰、不换回庙去了。

  再说这温如玉,本是宦家子弟,他父亲名学诗,做过陕西总督,早亡;他母亲黎氏,教养他进了学,年已二十一岁,也有三四万两家私,年来嫖赌,混了一万有余;娶妻洪氏,夫妻间不甚相得。他生的美丰容,喜谑戏,又好广交滥施,十一二岁便和家下偷赌,到十五六岁就相交下许多的朋友。黎氏止此一子,真是爱同掌珠,因此任他顽闹,只怕心上他不快活,郁闷出病来。到了十八九岁,凡风华靡丽的事,无所不为。黎氏只略说他几句不是,就有许多辩论;再不然使性子,一天不吃饭,黎氏还得陪笑陪话,安慰他,因此益无忌惮。他虽然是个大人家,却是世世单传,不但近族,连远族也没一个。这日,听得人传说庄内来了三个耍戏法儿的,精妙之至,心上甚是高兴,将他母亲请到庭上,垂了帘儿,又备了酒饭,将相好朋友约来。等候了好半日,家人回来,细说于冰等不来的话,内中有几个朋友说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几个野人?连老夫人都敢干犯!可着尊管们出去,乱打一顿再讲!”又有几个道:“外路来的人,知他是甚么根脚,岂可轻易乱打!”如玉道:“叫又叫不来,打又打不得,难道这戏法儿不看罢?”内中又有一个姓刘的秀才道:“怎么不看?我去叫他们,敢请(情)必来!”随即出了温宅,到观音寺内,入得门,先与于冰等一揖,坐下说道:“敝乡温公子,系昔年陕西总督之嫡子也。为人豪侠重义,视银钱如粪土,心羡诸位戏法通神,特烦小弟代为敦请三位一行。”于冰道:“某等如闲云野鹤,随地皆可栖迟,何况督院公子之家?只是既无干求请托,又不趋名附势,陡然奉谒,徒伤士品,承君爱意,改日再会罢!”秀才道:“先生这说,是决意不光顾了?”于冰道:“四海之内,无非朋友,某等拙见,不愿为灭刺之景丹,亦不愿为自荐之毛遂;若交以道,接以礼,无不可也。”刘秀才道:“小弟明白了!”辞去,到了温宅,向如玉诸人道:“我适才到观音寺,会了那三个人,不想皆是我辈中斯文人物。听他的谈论,和我们考一等秀才身分差不多,并非市井卖艺之流可同年而语,怪不得尊纪说了个‘叫’字,便惹出许多辩论来!大爷可速写一名帖,亲去一拜,再备即午蔬酌候教一帖,通要写教弟二字,小弟包管必来!”众人又道:“这三人也大自高贵!世间只有个行客先拜地主,大爷是何等门楣,那有倒先去拜他之理?”刘秀才道:“你们都是没读书的识见。孟子曰:自古有为之君,必有所不召之臣。又曰:欲见贤而不以其道,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。”温如玉道:“诸公子不必争论,家母等候已久,我就先拜他罢!”即刻写了帖,到观音寺来,慌得众和尚披法衣,带僧帽,擂鼓撞钟,烧茶熏香不迭。如玉先到殿上,与观音大士一揖,然后着家人们投帖下来,到东神房与于冰三人叙礼,各通姓讳。如玉道:“适才敝友盛称三位长兄道德清高,小弟殊深景仰,今午薄具小酌,欲屈高贤驾临寒舍,未知肯光降否?”于冰道:“既承雅谊亲招,大家同行何如?”如玉大喜。

  四人出了庙门,众和尚跟随在背后相送。如玉只顾和于冰说话,那里理论他们?直送到街尽头,一个个寂寞而回。三人到如玉家中,众宾客次序见札,见于冰亭亭玉立,真是鸡群之鹤;城璧美髯飘洒,气宇轩昂,各动刮目相敬之心;惟不换不象个大邦人物。于冰等坐定,茶毕,内中有一个举手道:“东翁温大爷,乃吾乡之大孝子也。每有奇观,必令太夫人寓目。从早间竭诚敬候,始得三位先生驾临,即小弟辈亦甚喉急,敢请先生速施移星换日之手,使吾等目穷光怪也,是三位先生极大阴德。”如玉道:“杯酒未将,安可过劳尊客?”于冰大笑道:“吾既至此,何妨游戏三昧?”说罢,起身同众人到院中耍了一鱼游春水,一向日移花,一空中箫鼓,把些看的人都魂夺口噤,温如玉不住的伸舌咬指,一句也赞扬不出。耍罢,诸客让于冰首坐,于冰力言不食烟火物,众人疑信相半。城璧、不换又以吃素为辞,如玉甚过意不去,吩咐厨下速刻整理素菜。又着采买各色鲜果,并家中所有,为于冰用。酒饭完后,三人就要辞回,如玉那里肯放?立刻差人将行李取来。晚间诸客散尽,请于冰三人在内书房吃酒,言来语去,是要学于冰的戏法儿,且许送银一百两。于冰大笑道:“吾法遇个中人,虽登云驾雾,亦可指授,何况顽闹小术;若不是个中人,虽百万黄金,亦不能动吾分毫。”如玉道:“何为个中人?”于冰道:“过日再说!”如玉又加至二百两,于冰惟哈哈大笑而已。坐至三鼓后,方才别去。于冰向城璧、不换道:“我日前在泰山庙内,未曾细看这温公子,今日我倒甚为他担忧。”城璧道:“莫非无仙骨么?”于冰道:“此人根气,非止一世积累,其前几世必是我辈修炼未成,致坏道行者,他不但有仙骨,细看还有点仙福。只是他两目角已透出煞文,亦且印堂黑暗,不出一月内必遭奇祸;幸额间微有些红光,尚不至于伤生,而刑狱之灾,定在不免!”城璧道:“一面之交也是朋友,大哥何不预先教以趋吉避凶之策?”于冰道:“此系他气运逼迫自己,又毫不修省;若教他长远富贵,我永无渡他之日矣。”次日,如玉又烦于冰耍了几个,越发羡慕不已,连嫖赌也顾不得了,与于冰一刻不离,时时问以一物不食之故。于冰又笑而不言。城璧将于冰弃家学道始末详说,如玉听了,心下甚是不然,向于冰道:“老长兄以数万家私,又有娇妻幼子,忍心割绝如此,这岂不糊涂不堪的事?”于冰道:“我有昔日的糊涂,才有今日的明白。”城璧又说到西湖遇火龙真人,如玉虽听的高兴,到底半信半疑。又说起近日平师尚诏,成就朱文炜、林岱两人功名,这是眼前现在的事,如玉听到成就两人话,连忙站起,向于冰叩拜道:“老长兄既有如许神通,念小弟先人出身显宦,小弟今已二十一岁,尚滞首青毡,怎么设个法儿将小弟成就成就?不但老母感戴恩德,就是小弟先人在九泉之下,亦必钦仰洪慈!”于冰连忙扶起,道:“公子休怪小弟直言:公子乃上界谪仙,名登紫府,原非仕途中人,功名实不敢许。”如玉拂然道:“韩夫子岂终贫贱者耶?”于冰见如玉变色,随改口道:“恐不能如今尊威行全省,若两司还有指望,故弟不敢轻许。”如玉方回嗔作喜,道:“就是做一个知府,也罢了。”于冰又道:“弟辈明日拜别,然既有一日倾盖,即系百岁芝兰,今后公子要诸事收敛。”如玉道:“辞别的话,过二年后再说;老长兄看弟收敛,为欢几何?即日夕竭力宴乐,而长夜之室人已为我筑矣!弟之所以眷恋不少息者,此之谓也。”于冰道:“公子既知为欢无多,何不永破长夜之室,做一不死完人?况人至七十便为古稀,其中疾病缠扰,穷富奔波,父母丧葬,儿女贤愚,方寸内无片刻宁暇,为十数年快乐,而失一大罗金仙,智者恐不为也!”如玉道:“老长兄今日已成仙否?”于冰道:“吾虽未仙,然亦可以不死。”如玉道:“老长兄游行四海,即到死时小弟从何处查考?不过乐得目前快口谈耳!昔秦皇、汉武,以天子之力,遍访真仙于山岩海岛,尚未一遇,况我辈何许人,乃敢存此妄想?”于冰道:“秦皇、汉武,日事淫乐,若再着他身入仙班,天地安肯偏私至此!”如玉怒说道:“小弟上有老母,下有少妻,实不能如老长兄割恩断爱,今后请毋复言!”城璧大笑道:“何如?”于冰见如玉满面怒容,随即站起道:“公子气色上不佳,本月内必有一件大口舌,须谨慎一二!我们此刻也讲论得疲困了,必须弄个戏法顽顽。”如玉听得耍戏,不由得就笑了。于冰向众家人道:“宅内若有大坛或大罐,不拘那样,拿一件来,我有用处。”少刻,两个家人抱出青花白地、小口大肚磁罐来,约有三尺半高下,周围尺半粗细,放在院中,将上边磁盖儿揭起,着于冰看。于冰向不换道:“将行李取来!”不换抱出行李。于冰道:“你可将行李装入罐内。”不换见罐口不过八寸大小,一卷行李到有二尺粗细,如何装得入去?听了此话,两只眼只看于冰。于冰道:“看什么?装入去就是了!”不换笑着,将行李立抱起来,向罐口上一放,只见那一卷行李毫不费力,一放就入罐内去了!如玉同众家人皆大笑称奇。于冰又向不换道:“你也入去!”不换笑应道:“只怕难,难!”于冰道:“你试试看!”不换笑着,先将左脚一入,已到罐底,后将右脚放入,于冰道:“下去!”一语未毕,不换已不见了。如玉等看得发呆,于冰道:“连二弟也入去!”城璧笑说道:“我这汉子粗长,只休要将磁罐撑破!”说着抬起左腿,向众人道:“这罐只好有我半只脚大。”说着,将脚一入,即到罐底。城璧笑道:“有点意思!”随将右脚插入,于冰也说道:“下去!”一转眼,城璧也不见了。如玉觉得有些怪异,正欲拉住于冰,于冰急到罐前,往罐内一跳,即不见了。如玉觑里面清清白白,一无所有!把一个如玉急得揉手顿足,忍不住向罐口大叫道:“冷先生!”只听的罐内应道:“公子保重!我去了!”此后百般喊叫,百般道罪,皆寂然无声。众家人道:“大爷不用喊叫,是借这罐子作由,怕大爷留他,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。这几个人都奇怪得了不得,还不知是仙是妖,去了倒好!”如玉叹恨道:“是我适才和他辩论,气色不好,得罪了他!你们此刻可分头于本宅并本庄内外,大小人家,左近寺院中,各要细细找寻。”众家人去了。如玉想到月间有大口舌话,心上疑惧起来,从此连嫖赌都回避了。正是:

  

  痴儿不堪留恋,见面犹于不见;

  急切想出走法,三人同入一罐。

第三十七回 连城璧盟心修古洞 温如玉破产出州监

  

  词曰:山堂石室,一别人千里;莫畏此身栖绝,修行应如此。叛案牵连

  起,金银权代替;不惜破家传递,得苟免为刑耳!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月当厅》

  话说于冰与城璧、不换入了磁罐,转眼间出了长太庄,城璧、不换就和做梦一般,已到了荒郊野外。两人大笑道:“大哥耍的好戏法儿,连我两个也耍在里头!”于冰笑道:“此遁法也,尽力量他不过带你们十里。”城璧道:“我正要问:那磁罐能有多大,怎便容得下行李和我们二人?即至入磁罐,只觉得眼中黑了一会,猛抬头,使到了此地。这是何说?”于冰道:“此又用障眼法也。你们原旧不曾入磁罐,有什么容不下?”城璧又道:“我在泰山庙内一见温如玉,就看出他是个少年狂妄,不知好歹的人:今日良言苦语提引他,他倒大怒起来。”不换道:“这也怪不得他,他头一件就丢不下他母亲,况又在青年,有财有势,安肯走这条道路!”于冰道:“就是,我也不是着他立刻抛转父母、妻子,做这样不近人情天理事,只是愿他早些回头,不致将仙骨堕落。他若信从,先传他导引之法,待他母亲事毕,再做理会。不意他花柳情深,利名念重,只得且别过他,待到水穷山尽的时候,不怕他不入元门!”说罢,三人坐在一大树下。城璧道:“我们如今还是往湖广去不去?”于冰道:“怎么不去?一则游览湖广的山水,二则衡山玉屋洞内,还有我个徒弟猿不邪,我也要就便去看看他。”不换道:“我两人在碧霞宫住了许久,从未见大哥说起有个徒弟来,今日方才知道,大哥肯渡脱他,必定是个有来历的人。”城璧道:“他是甚么人家子弟?身上也有些仙骨么?”于冰笑道:“他是一只老猿猴,被我用法力收伏,认为徒弟,在衡山看守洞门。他那里是人家子弟!”城璧道:“他的道行浅深,比兄弟何如?”于冰大笑道:“你如今还讲不起‘道行’二字。譬如一座城,你连城墙还没有看见,安知里面房屋多少?这猿不邪他也是云来雾去,修炼的皮毛纯白,已经是门内的人;再加勤修,一二百年内,便可入屋中。‘道行’二字,他还可以讲得起几分。”城璧拂然道:“我们拼命跟随大哥,虽不敢想望做个神仙,就多活百八十年,也不枉吃一番辛苦;是这样今日游泰山,明日游衡山,游来游去,一点道行也没有,直至死而后已!况山水的滋味,我们也领略不来。今日大哥说连城墙还没有看见,真令人心上冰冷!”于冰大笑道:“人为名为利,还有下生死血汗功夫,况神仙是何等样的两字,就着你们随手挝来?就是我,也还差大半功夫。我如今领你们游山玩水,并非娱目适情,也不过操演你二人的皮肤筋骨,经历些极寒极暑,多受些饥饿劳碌,然后寻一深山穷谷之地修炼,慢慢的减去火食,方能渐次入道。至于‘法术’二字,不过借他防身或救人患难,气候到了,我自然以次相传。是你这样性急,我却如何指教?”城璧道:“弟性急则有之,怎么敢说不受指教?今与大哥相商:我两人立定生意,下一番苦命功夫,湖广的山水不过和泰安的山水一样,与其远行,不如近守。今日仍回泰山,于山后极深处走几天,或寻个石堂,或结个茅庵,若能运去些米更好,即不然草根树皮也可以当饭,饿不死就是福分;只求大哥将修炼的秘决,着实往透彻里传示,我二人诚心尽力习学。设或大哥出远方行走,我们被虫蛇虎豹所伤,这也是前生的命,定只求积一个来世仙缘!”不换也不等城璧说完,一蹶劣跃起,大叫道:“二哥今日句句说的都是正经修行人话,我的志念也谈了,大家拚出这身命去做一做,有成无成都不必论。从今后我与二哥心上,总以死人待自己,不必以活人待自己。现放着大哥就是活神仙,就是我们该入道机会,只静听大哥吩咐罢了!”于冰听了两人话,大喜道:“你们动这样念头,生死不顾,也不任我引进你们一番。好,好!可敬,可爱!就依二位贤弟议论,再回泰山走遭。”三人一齐起身,复上泰山,到碧霞官,烦寺主收拾了些干饼、干菜之类,带上身边充饥,出庙外,即向深山无人处行走。晚间就在树下或崖前打坐功。经历了十八攀、阎王带、鹰愁涧、断魂桥、大莽沟、金箧玉、策日观、神房、老龙窟、南北天门、蜈蚣背等处险峻,看不尽奇峰怪石、瀑布流泉,并珍禽异兽、琼树瑶葩等类。一日,于层岚叠路之畔,看见一座洞门,三人走入去一看,但见:

  

  青山削翠,碧岫堆云。双崖竞秀,欣看虎踞龙蟠;四壁垂青,喜听猿啼鹤唳。苍松古桧,洞门深锁竹窗寒;白雪黄芽,石室重封丹灶冷。参差危阁,时迎水面之风;槎桠疏梅,常映天心之月。正是阶前生意惟存草,槛外光阴如过驹!

  

  三人在洞中从前看了半晌,见里面前后两层大石堂,四面周围回栏曲榭,旁边丹室经阁,石床、石椅、石桌、石凳、石杯、石碗之类,件件俱全;又有许多的奇葩异卉。前堂正面镌着“琼岩洞府”四个大字。城璧道:“此洞幽深清雅,乃吾两人死生成败之地也!”于冰也说甚好,三个人就在石堂内坐下。不换道:“修炼的地方倒有了,只是饮食该何如裁处?”于冰道:“你两人要立志苦修,衣服、饮食都是易办的事。”问城璧道:“你身边还有银子没有?”城壁道:“还有五十多两。”连忙付与于冰。干冰道:“你们在此少坐,我去泰安城内走遭。”两人送出了洞外,于冰步罡踏斗,将脚一顿,踪影全无,两人互相惊叹。到日西时分,两人坐在洞外等候,只听得于冰在洞内叫道:“二位贤弟那里?”两人跑入洞来,见于冰在前层石堂内站着,旁边堆着四十仓石多米,盆罐碗盏,火炉、火刀、火纸每样四五件、十数件不等:还有铁斧四柄,麻绳数百条,又有皮衣、皮裤,皮袜、暖帽、暖鞋,大小有棉单衣亦各有七八件。二人大喜道:“诸物皆不可少,只是皮衣裤太多了。”于冰道:“此洞处至高之处,风力最硬,非碧霞宫可比;此时炎暑时候还不觉冷,一交深秋,只怕二弟就支持不来;再到严冬,又只嫌皮衣裤大少。磨炼至三年后,即可以不用皮衣裤矣!二弟求道过急,我只得格外相从。论理还该随我山行野宿,将皮肤熬炼出来,方无中寒、中暑、中湿之病。柴和水二件,山中自有,用时自去砍取。”二人一齐叩拜道:“大哥用心用情至此,真是天地父母!”于冰扶起道:“只愿二弟始终如一,勿坏念头,愚兄无不玉成。”至此二人轮流砍柴做饭,口谈到极处,采些山花野菜来润补。于冰见他二人向道真诚,不辞艰苦,恐早晚出入遇虫蛇、虎豹、鬼怪、妖魔等类惊伤,随传与护身、逐邪二法。又过了几日,留心细查,见二人没什么走滚坏心处,始将导引真诀传授,然至于不换,传时犹有难色,叮咛教戒至再。两人得此,日夕精进;铅汞少有不调,便诚求细问,于冰即指示一切。一日,于冰向二人道:“昔年吾师教谕,言修行一道,全要积阴功,不专靠宁神炼气。我自出衡山,止成就了朱文炜、林岱,并平师尚诏,功德甚浅。我今再去游行天下。河阳遭叛逆之变,不无落难等人,亦须查访,随便看视猿不邪。你二人在此最妥,我有几句话,要切记在心。虚靖天师曰:不怕念起,只怕觉迟;念起是病,不续是药。并能剪情欲则神全,导筋骨则形全,靖言语则福全;保此三全,则可以入道矣!尔来与二弟讲究元理,已有几分领会,连二弟又更明白些。只要于出纳时循序渐进,不可求效太速,则气行异路,为害不小。务须吸至于根,呼至于蒂,使此气息息棉棉,上下流通,则子母有定向,水火即可立即交会矣。积久结就一胎,便成有道之士。至于你们所行,外功十分之三四,然活筋骨、舒五脏,亦内功之一助。若每天按时行。则始终按时;随便行,则始终随便;如按时行几天,随便又行几天,于己何益?再一间断,则功夫妄用,反不如一心只行内功矣。良言尽此,我此刻就去了。”不换道:“大哥要去,我等何敢阻留,只是回来的日子要说与我们,免得日夕悬望。”于冰指着那边一堆米道:“此米是五十仓石,你们用完时,我即可以来矣。”城璧道:“早知大哥又要离别,倒不如去湖广衡山洞内,与猿不邪一同厮守,岂不又添一个道友?”于冰道:“我当日出家时,有谁与我作伴来?俗言:公修公得,婆修婆得。二位贤弟留恋我,我岂不知是爱我?但出家人第一要割爱,割爱二字不止是声色货利,象你二人今日想我,明日盼我,则道心有所牵引,修为必不能纯一,而道亦终于无成。”说罢动身,两人送出洞门,心上甚是难舍,只是不敢再言。于冰将木剑取出,口诵灵文,在洞门头上画了一道符录。城璧道:“此是何意?”于冰道:“你二人法力浅薄,深山古洞之外,何物无有?吾符虽无甚神奇,除岛洞列仙八部正神外,恐无有敢从吾符下经过者。此后除取柴水二物之外,须要少出洞门,为白龙鱼服困于豫且之鉴。”说着,一步步走去。两人只望的不见了,方才闷闷回洞。

  今按下于冰,且说陈大经、严世蕃原是一对刻薄小人,在归德府审了一月有余的叛案,他倒不为与朝廷家办事,全是借此为收罗银钱,报复私仇之地。凡远年近岁,官场私际中有一点嫌怨者,必要差人通速消息,着叛贼们扳拉;本人或亲戚族党仕途中人被干连者,也不知坏了多少。不但容留贼众的人家,就是一饮二食的地方,也要吹毛求疵,于中追寻富户,透出音信来,着用钱买命。曹邦辅深知严嵩父于利害,也只好语言间行个方便,赖情面开脱一二无辜人,那里敢参奏他们?明帝屡屡下旨,饬谕不准干连平人;他二人那里把这谕旨放在心上,只以弄钱为重。一日,拿到叛案内一散贼,叫吴康,夹讯之下,总着他说富户人家,停留饮食并顽闹过的地方。吴康开写了十数人,内中就有温如玉在内。陈大经问道:“你所开人数内中有个泰安州温公子,想必他家做现任官么?”吴康道:“小的也是各处闲游,替师尚诏勾引人入伙。今年春间,到泰安州长太庄中,说有个温公子最好赌,又说他父亲昔年做过总督,手里甚是有钱。”陈大经听了,心内甚喜,笑问道:“他叫甚名字?”吴康道:“小的倒没有问他的名字,止听得人都叫他温公子,也有叫他温大爷的。”大经道:“他既是个公子,又家中大富,他如何肯与你顽钱?”吴康道:“小的先在长太庄观音庙中住,和人家顽了几次,同赌的人见小的颇有银钱,就请小的到谢秀才家去顽,与这温公子前后赌了三次,倒输与他一百多两。”严世蕃道:“你在这温公子家住过几天?”吴康道:“小的从未到他家里去。”世蕃道:“你在他庄内共勾去多少人?”陈大经道:“大人不用问他这话,只同他长太庄中有财势象温公子的还有几个?”吴康道:“小的在那边并未勾去一人,止听得温公子是个大家,余人没听得说。”陈大经随即发了温公子窝藏叛党吴康,谋为不轨的火票,又札谕泰安文武官员同去役协拿,添差解送归德等语。事关叛逆,急同风火,不过数日,即到了泰安。这日,温如玉正在家中,着人摆列菊花,要请朋友们赏玩。猛见管门人跑来,说道:“州里老爷和营里守备爷,带着许多人拜大爷来了。”如玉摸不着头脚,一边更衣,一边吩咐预备茶水;又着厨下收拾便饭。刚迎接到二门口外,只见文武两官已走入大门,守备看见如玉,指向众人道:“那就是温公子,拿了!”众人跑上去,便将如玉上了大锁,蜂拥而去。把些大小家人都吓呆了!立即哄动了一庄人。他的朋友也有怕干连躲避的,也有赶去打听的,也有素日吃不上油水畅快的。如玉的母亲,听得将儿子平白拿去,吓得心胆皆碎,忙差人去州里打听。晚间家人们回来说道:“大爷是为窝藏河南叛案内一个姓吴的,明日就要起解去河南听审。”黎氏道:“你大爷如今在哪里?”家人们道:“大爷已在监中了!小的们又不敢去问,这还是州中宅门上透的信儿。”黎氏同儿媳洪氏大哭起来。家人们道:“太太哭也无益,不如将大爷素日交厚的朋友,都连夜请来相商,看他们有个救法没有。”黎氏着人分头去请,众人听知是叛案,一个个躲了个精光。说害怕的一半,说不在家的一半;街上遇着的,又以急紧事推辞。众家人跑到二更时分,端的没请来一个。至四更后,家人们说道:“黎大爷来了!”黎氏是本城黎指挥之女儿,他有个侄子叫黎飞鹏,与如玉是嫡亲表兄弟。黎氏见侄儿入来,便放声大哭。飞鹏道:“有要紧话,向姑母说,此时不是哭的时候。表弟逐日家狐朋狗友,弄出这样弥天大祸来。他一入监,我就去州衙门打听。来文上言:温公子窝藏叛贼吴康,着泰安文武官添差押解,赴归德研审。”黎氏道:“你表弟从没留个姓吴的在家中住,这话是哪里说起?”飞鹏道:“他日日顽钱,不在张三家,就在李四家,三山五岳什么人儿没有?被他们扳控出来就是天大的祸患。刻下此事关系甚大,我与州中门上家人胡五爷相商,他说这事若问在里面,是要灭族的,受刑罚还是小事。他如今已代我们在文武衙门,并归德提差说合停妥,定要三千五百两银子,上下分用。言明过一月后方才提解,着我们速差妥当人到归德去解说。又着我见了提差,见几个钱,包管无一点事。又领我到监里与表弟说明。表弟恐姑母结计,着我来禀明。”黎氏着急道:“家中那有这些银子?”飞鹏道:“表弟也说来着,城中两处货铺里先尽现银凑办,安顿住提差并文武衙门再讲。我此刻就赶回来(去),明日还要与他们过兑银子,姑母只管放开怀抱。”说罢,辞了出来,仍回城去。黎氏听了,心上略略的安些。次日,三鼓时候,将银两如数交付州衙胡五。文武两处并提差以及捕衙,各得了贿赂,乐得静候。飞鹏又向提差讨问门路,提差等俱一一详细说知,飞鹏又转说与如玉。如玉将他铺中伙计俱叫入监中,着他们将生意折变与人,好差人去归德料理。众伙计见事关重大,只得另寻财主,垫他这生意。跑乱了七八天,方才有人成交。除用去三千五百两,止剩下七千一百两本银,两处铺房止算了一千两,向如玉说知。如玉自出娘胎胞,从未受半点委曲,今在监中虽不绳锁,钦他独自坐在一间屋内,又不干净,真是片刻也过不得,屡次烦人向州官说,要讨保回家,州官不敢担承。文武两处衙门,一递一日与如玉送酒食,只不放他出去,又准着家中人只管入监伺候。如今听见有人要佃他的生意,有八千一百两银子,便满心欢喜,也不管人家占了多少便宜,一说就依允。众伙计又要靠新财主过日月,那一个肯将良心发现,替如玉争论?且大家撺掇着与新财主立了永无反悔的文契,凭中证打了图书,画了花押,做的铁城墙一般坚固。如玉只急的要出监,可惜连铺房并货物二万有余的生意,只八千一百两了绝。泰安城中人无不叹恨,都骂他是败子中之憨子、痴子。他表兄飞鹏知道亦有利,心不依起来,众伙又着新财主暗中送了三百两完事。其中如玉的家人有能干者,大家还分用了五六百商,也是众伙计作成。

  闲说少叙,如玉成交后,将飞鹏请入监中,烦他带两个家人,并八千两银子去归德办理,星夜起身。又着人禀知黎氏,自己只存了一百两使用。不想陈大经、严世蕃每人各有心腹门客相随,陈大经门客叫张典,严世蕃门客是罗龙文,两人同寓在归德东岳庙内。凡有通叛案线索者,都去寻二人说话;他二人若点了头,就是真叛党也可以开脱,斡旋的亦不止一家。黎飞鹏到他二人寓所,讲说了几次,总说不来。张典还略软些,罗龙文言:一个总督公子,愁拿不出十来万银子买命,这些事有什么定例,安心往叛逆中问,就是个叛逆,定要五万银子。飞鹏日日替如玉跪恳,哭诉了好几次,细说卖房弃产,家中折变一空,止凑了七千两。罗龙文那里肯信?还亏张典从旁打劝,方才依了七千两之数,余外还要五百两,赏跟随的小厮们。飞鹏将银子如数交割,张、罗二人随即打入密禀,止说六千两。他二人将一千五百两下了私腰。次日,陈大经、严世蕃又将吴康传出复讯,审得:温公子是个赌人,并无知情容留等事。将如玉照不应同赌例,仰该州发学打四十板,释放回家,斥革话一字没有。立即着行文泰安文武,照谕施行。又将叛案内使费过的几家,一总开释;其没有使费过的,虽在一案,还着监禁候讯。就是这样,放的放,不放的不放。每审,曹邦辅也坐在一边,却一言不发,任凭他两个出入人罪。审毕,大家散讫。第三日,即得了发放如玉文票。罗龙文也不差人,也不发铺司,将文票着飞鹏看了,然后封讫,交付飞鹏,到泰安州自己投递,且笑说道:“我这里不差人去,又省温公子几百两,这个人情送了你罢!怕温公子不重重酬你的劳么?要你终身感念我,去罢!”飞鹏得了文票,大喜,谢别两人,与跟来两个家人说知,将剩下的五百两,与两家人每人分一百两,自己分了二百两,留下一百两做回去盘费,以便开张清单,着如玉看。三人雇牲口,连夜赶至泰安衙门,投递文书。文武两官看了,各大喜,立即将如玉放出监来。如玉谢了两处文武官,又到黎飞鹏家叩谢,问明前后情节,虽是心疼这八千多两银子,喜得免了祸患,又知文书内有发学话,差家人备银四两相送。因结计他母亲,和飞鹏一同回家,母子各痛哭。黎氏再三向他侄儿道谢,飞鹏又细说归德话。黎氏向如玉道:“我已望六之年,止生你一个。自你入监后。我未尝一夜安眠,眼中时滴血泪,觉得精神举动大不及前。你若是可怜我,将嫖赌永断,少交往无益之人,我将来还可以多活几年,就是去吊了一万多银,也是我和你的命运该这样破财,你也不必心上过于愁苦!”如玉道:“我今后再不敢胡行一步,母亲只管放心!冷先生他也劝过我这话,且说我不出一月内定有大口舌,今番果然应了。岂非奇人?他还许我将来可位至两司,但不知应否。”正言间,家人来说道:“本村诸亲友,俱在外面看望。”黎氏听了,大怒道:“平素不分昼夜,他们天天来吃我家,一闻叛案,请了他们半夜,狗也没一个上门!今日打听得无事,又寻不费钱的饭铺吃来了!你们将这些没人心的贼子,都与我赶出去,永不许上我的门!”如玉道:“你们向众位说,我不敢当,请回罢。”黎氏又道:“我至今总不明白,怎么这吴康只咬定你一个?”如玉道:“我原在谢三哥家,和这人赌了几次,正经窝赌家他倒不说,止是说出我来,连我也不明白。”飞鹏将一路剩下的盘费交还,又取出一本账来,着如玉留看,如玉心上着实感激,谢了又谢,两人同吃酒饭后告别。如玉送至大门外。飞鹏道:“今后老弟要事事谨慎,家业没多的了!”说罢,举手而别。过日,如玉又备了一分厚礼,亲去拜谢。从此竟不嫖不赌,安分守己起来。正是:

  

  不嫖心里想,罢赌手发痒;

  叛案虽除名,可惜一万两。

第三十八回 冷于冰施法劫贪墨 猿不邪采药寄仙书

  

  词曰:银囊空,金袋碎,惊破奸邪心意。千方百计聚将来,都被神人劫

  去。日渐升,月已坠,玉洞传法周岁。丹砂甫采接仙书,飞入长安省会。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满宫花》

  话说温如玉自出了州监,不嫖不赌,安分守已,过度日月,这且不表。再说冷于冰出了琼岩洞,走了数里山路,驾遁光片刻即到归德城外。先在西关游行,次后入城。见此地虽经兵火,士民尚各安业。天色渐晚,随便寻一旅店过宿。打坐至二更时候,忽听得一人大骂道:“严世蕃这奴才了不得!”于冰听了严世蕃三字,就坐不定了,慢慢的开了房门,走出院来。见西正房灯烛辉煌,走近了几步,只听得一人道:“你虽然费了四千多两,你家中还是富足日月,买出命来就好。一个叛案拉扯住,可当是顽儿的?”又一个道:“这两个殃煞,此时离京也不过六七天路程了。我听得说,每人都有二十多万两。陈大经是浙江人,说他的银子,着他侄儿同几个家人,由江南水路送回。严世蕃和罗龙文、张典这三个狗男女的银子,恐怕人议论,分做前后走。严世蕃带了一半,陈大经替他带了一半。上天若显报应,着圣上知道了,将他们各抄家斩首,子孙世世做乞丐,使他一文钱留不下,我心上方快活!”又一个道:“你也不过乐得咒骂他几句!九卿科道以及督抚,那一个敢参奏他?圣上从那一处知起?银子已经丢了,说他何益!大家吃酒罢。”于是同嚷闹大杯小杯你多我少起来。

  于冰回到房内,自己打算道:“适才这些人的话若果真,此系搜剔平人脂膏,言人许多身家。与其着他两个拿去,不如我且夺来,将来赈济贫民,强如他两个胡用!”又想道:“他这银子是分南北两路走,水路走得慢,我明日先从都中这条路赶去,得了严世蕃的,然后再从水路取陈大经的。不但叛案所得的银钱着他们一分一文落下住,还要着他将京中原带出来的财物,也鬼弄他个精光,使他倒拆本钱,与万人解恨。”想算停妥,次早到街上买了几张黑凡纸,又借了一把剪子,将黑纸俱裁成些人马、刀枪、弓箭之数,费了好半晌功夫弄完,算还店钱,交与剪子,走出城门,到无人之地,架遁光约行有一千余里,落在平地,沿着上京大路,逢人便问;得了信息,复架遁赶至直隶景州地界,看见严世蕃在后,陈大经在前,两人相隔有六七十里,都在路行走。于冰先到旷野之地,落遁等候。远远望见陈大经率领多人,押着行李走来。从怀中将纸人马取出,口中念念有词,用木剑一指,喝声:“变!”须臾,化成了一队人马,云飞电驰的杀上去,但见:

  

  无甲无盔,肥瘦高低一律;有袍有带,头脸手脚纯黑。乌马荡征尘,飞起半天皂雾;青衣映丽日,滚来遍地烟云。人人拿两口大铁刀,个个插几枝纯钢箭;不分眉眼,疑是煤窑内窑官行凶;幸其口鼻,莫非龛灶中灶君混世。平川旷野,如何有许多熊精,化日光天,今始见若干龟怪。

  

  这一股人马有二百多人,变化得和天神一样,一个个抡着刀,打着马,追风逐电般尽扑陈大经的人众杀来,干冰驾遁随后指使。大经的家人、脚户等众,见了此等无眉眼的黑人马,也不知是神是鬼,各惊吓得魂飞魄散,逃命不迭;那些骡马亦各东西乱跑起来,将行李丢得前三后四。轿夫们把陈大经丢下,自顾性命去了;大经连忙从轿内扒出,也跟着轿夫们乱奔。于冰又从剑尖上飞一道神符,六丁六甲各神将顷刻而至。于冰敕令:将丢下的行李,并骡马驮带之物。大小尽行取下,一件不得遗失,须沿路收拾跟随我下来。众神转眼功夫即到。严世蕃正坐着轿,率领众家丁行李走路,乍见了这枝人马,也与陈大经一般,没命的巡奔。众丁甲神将将两处行李物件,俱收笼在一处,于冰用剑一指,喝声:“住!”那些纸人马俱纷纷现出原形落地。于冰唤出逐电,着领丁甲众神,将打劫的银物,都押送湖广衡山玉屋洞,交猿不邪收管,后可到镇江岸口回吾话说。众神领命。

  于冰仍驾遁光,去江口等候。到日西时分,诸神覆命。于冰退了众神将。少刻,超尘同逐电俱来。超尘禀道:“小鬼奉法旨送董公子到林岱衙门,林岱认为胞侄,相待极厚,小鬼在他衙门中留心看听,住了半月,见其始终如一。前法师吩咐着在玉屋洞等候,小鬼从河南回,已等候了数日,今见逐电,知在此处,因此同来缴法旨。”于冰听了,心上大悦,向二鬼道:“你们休辞劳苦,此刻可从西北水路查访户部侍郎陈大经行李船,或未到此地,或已过此地,查明速到镇江府城各店中寻我回话,不得有误!”两鬼驾风去了。于冰住在东门内店中,等候了六七天,方见二鬼回来。禀报道:“陈大经行李船,昨晚停泊在仪征,押船的是他侄子陈钟,还有八九个家人。”于冰道:“七八十里江路,今日又是顺风,只在指顾可到。你两个可随我沿江迎上去,若见他的船,指与我知道,休得错认别船!”二鬼道:“他的船是支大沙飞船,上有户部侍郎门灯,又悬挂着官衔旗,如何能错认?”同走至江边。超尘指道:“来了,来了!”于冰也看的明白,忙用木剑在江面上画符一道,少刻波翻浪涌,本地江神听候驱使。于冰用手指向众神道:“适才过一大沙飞,乃户部侍郎陈大经之船也。他船内有二十余万银两,并应用物件等项,皆是刻薄害民所得,烦尊神率领属下,推他船过焦山,将船放翻,切不可伤损一人性命,俱要扶掖在岸;再烦尊神将船内金银、行李等项俱取出,堆放江岸无人之地,我有用处。其船关系船户身家,毋令顺流而下,亦须停泊在岸旁方可。”诸神领命,陡然起阵怪风,但见:

  

  初起时,卷雾扬沙,再看来,穿林落叶。隐隐而鸣,有似雷门布鼓;隆隆而响,宛若湖口石钟。推云出岫,送雨归川;雁雀失伴作哀鸣,鸥鹭惊群寻树杪。波涛浩涌,客商合掌念观音;雪浪飞腾,舟子撇毛拜水母。只刮得女郎也把香闺掩,列子迷途叫杀人。

  

  大风过处,满江的船并未损坏一只,止卷定陈大经的沙飞云驰而去。于冰驾遁光随后赶来。过了焦山,翻在了江面。舟中人落水,一沉一浮,都奔在了岸上,那船也不沉底,顺水流了二三里,便傍岸停住。银两诸物,俱堆积岸上。于冰送了水神,又拘遣丁甲,将银物仍送在玉屋洞,然后缓缓的跟来。

  再说陈大经被一阵纸人马惊散,一个个陆续寻在了一处,见行李一无所有,跑散的骡马倒皆四下寻回,大家说奇道怪。陈大经将众轿夫痛骂了一番,为他们各顾性命,将他去下,不管他死活。自己想:“算了!”半晌,复回旧路,与严世蕃相见;知世蕃也是如此,互相嗟叹。世蕃将众人拾的纸人、纸马与大经观看,都是些没眼的东西。大经要坐落景州知州陪补所失银物,并着缉捕妖贼。世蕃道:“以我看来,此必是师尚诏的妖党,打听得有这几万两银子,被他用邪法坑去;若着落在景州知州身上赔还,声色甚大,且他连十分之二三也赔还不了。你我一个审叛案的官,如何有一二十万银两带在身边?象这样大妖法人,亦非景州知州所能拿获!止可着家人暗暗通知,是他所管地方失事,着他留心查访罢了。这叫做江里来,水里去,在用了好几个月心机。大人原是财福双全的人,如弟实是薄命!”大经道:“大人不必过郁!可惜我的银两都送回家乡,将来寄信去,定分一半与大人就是了。”世蕃连忙作揖叩谢。两人从此一行回京。又吩咐跟随人,一字不可泄露。地方官等也有知道的,也有知道不确实的,无不迎郊道左,馈程仪;惟景州知州送了他二人三千两,又暗中送了世蕃一千两。

  再说丁甲众神,又于玉屋洞交割了银物,中途相遇。于冰发放讫,到洞门前,用手一指,门锁脱落,其门自开。于冰走入,猿不邪看见,喜欢得这猴子心花俱开,跑上前跪倒叩头,道:“弟子未曾远接,望师尊恕罪!”于冰扶起,坐在石床上,猿不邪又从新叩拜。于冰道:“我原说过八九年或十数年后来看视你,今因陈、严两贪官贼银一事,随便到此。”随吩咐二鬼搬放银物于后洞。又向不邪道:“你年来道力何如?”不邪道:“弟子承师尊指授,日夜诚心修炼,一月不食亦不饥,即多时亦不饱。”于冰道:“此服气之功也,积久可以绝食矣。”又问:“火龙真人同紫阳真人来过否?”不邪道:“未曾过来。”于冰见不邪虽系兽类,举动甚是真诚稳重,与前大不相同,将来必成正果,心中甚喜。过了几天,于冰教示不邪道:“你本异类,修炼千余载,亦能御风驾云,此汝自得之力,非我教授之力也。今见你一心向道,立志真诚,实异类中之大有根气,将来可望成仙。奈尔浑身皮毛,颇碍仙凡眼目,我今传你移形换影,变化人形之法。然此法止可假借三个时辰,过时仍复本相;若欲始终不变,你须自用一番锻炼苦功,仗吾出纳口诀,脱尽皮毛,老少高底随你心之所欲,虽历千年,亦无改变,永成人形矣。”随详细指授锻炼筋骨皮毛之法。不邪跪领元机,又感又喜,继之以泣。一月后竟能变化人形,五天后方复本相。于冰深为惊异,问不邪,他亦不自知所以能此原故。于冰思想了好几日,方笑说道:“是我小看了他了!他修道千余年,腹中原有丹炼,易于坚固,岂三个时辰所能限定也!”随传与不邪净口、净身、净坛、净世界,并安土地魂魄、清心通灵等咒,吩咐道:“俟你诸咒烂熟后,我好传你大法。”不邪大喜叩拜,诚心日久默诵。过五日后,于冰向不邪道:“我今日传你拘神遣将五行变化之法。”不邪连忙跪倒,听候指教。于冰道:“凡人持大法咒,必先取千里外五方之土,金银、珠玉、丹砂、铜铁、木石、绳线、纸笔等类,件件俱全备,方敢作用。余法本自仙传,止用就地用剑画法坛一座,将净口、净身等咒念讫,脚踏罡斗,左手雷印,右手剑诀;取东方生气一口,先念清心咒,次念通灵咒,然后画符;符亦与世人运用大不相同,或用指画,或用剑画,皆可以代笔墨。而画符最是难事,定要以气摄形,以形运气,形气归一,则阴阳通贯,天地合德,不但驱神役鬼,叱电逐雷,即山海亦何难移易?至于请神召将,汝系异类,诚敬二字更要过人几倍为是,每请一神一将,必先定一事差烦;若见神将凶恶丑陋,或生畏惧玩忽之心,其受祸只在转眼之间,总能幸免不死,神将亦再不肯来。汝宜慎之,戒之,切记吾言!”不邪听了,毛骨悚然,连连叩首道:“弟子安敢有违师训,自取不测!”于冰将《宝箓天章》内大法,选择十分之七传示,先着不邪炼符咒精熟后,然后一一教导如何挪移,如何变化,如何召神来,如何送神去。先是于冰掌法,不邪随后敷演;次后便是不邪独自持行。晓不邪天机灵敏,还费了不及一载功夫,方能指挥如意,百窍通神。他此时固形之法,已锻炼得百日外方露本相一次,余日通是人形,身上猴毛脱得七零八落,惭次全无。到百日外露出本相,又须复变人形,或多(老)或少不一;他虽具猴形,却本来沉静,因此方能修道千年,得享遐寿。自于冰传授火龙真人出纳口诀,便常以投胎异类为恨;近又有此大法力,必须炼成千百万年不易之面目,方合他的心意。又想起当年与谢二混女儿苟且,虽系前生夫妇,到底有亏品行,今再锻炼成一少年形象,殊觉可耻,于是化为个童颜鹤发、长须美髯道人,头戴束发铜冠,身穿紫云道衣,腰系丝绦,足踏藤履,居然是个得道全真,比于冰不衫不履,还打扮的齐楚几分。于冰见他内外道术皆有一半成局,又见他小心诚谨,较未传法时更慎重许多,心内着实喜爱他。向不邪道:“吾修道无多年,仰邀吾师同紫阳真人恩惠,(指示)捷径,血肉之躯已去六七,此皆吾师易骨一丹之大力也。历数修道之士,谁能似我有此际遇?我久欲炼几炉丹药,用佐内丹;无如功德施于人者甚少,数端微善,安敢妄冀上仙?今在玉屋洞偷闲一载有余,传汝诸般法力,亦有深意,一则着你于九州四海采取药料,你若无道术,安能随地寻觅,禁服诸魔;二则还有几个道友,寄居泰安山内,将来即着你传授伊等法箓,省吾提命之劳;三则你具此神通,异日可替我分行天下,斩除妖邪,扶危济困;我收指臂之力,你亦可积阴功。今与你一单,内共药料二十一样,每样下面俱详注分辨真假,并所产地道,大要海外居十之七八,中国不过二三。你此刻可带银两下山,于天下城池市镇,买宝剑一口,不拘铜铁,只要先代之物,精雅轻妙,可吹毛碎铁者方好。”不邪领命去了。过两月后,不邪方回,用银八百两,买来双单剑各一,捧与于冰过目。于冰见装饰得俱各古雅,先将单剑拔出一看,约有三尺余长,面列七星,吞口以上镌着“射斗”二字,光辉夺目,寒气逼人。于冰笑道:“此剑虽不可以宝名,亦古剑中之最佳者!”再将双剑拔出看视,只见面镶龙虎,柄带三环,托盘以上,日月双分;试之轻妙,锋利无比。于冰又笑道:“你还颇有眼力!此双剑与单剑身分伯仲,要皆断蛟截猊之品也。”立命不邪盛净水一碗,走到洞院中间,吸太阳精气,吹于右手二指上,在剑两面各画符一道,然后诵咒喷噀毕,递与下邪。又将双剑也如此作用完。吩咐不邪道:“丹药乃天地至精之气所萃结,非人世宝物可比;不产于山,定产于海。既系珍品,自有龙蛇等类相守;更兼妖魔外道,凡通知人性者,皆欲得此一物食之,为修炼捷径,较采日精月华,其功效倍速。仙家到内丹胎成,而必取资于外丹者,盖非此不能绝阴气归纯阳也。我今再传你几路剑法,庶可以保身无虞矣!”不邪欣跃演习,两月后双单剑俱各精熟。于冰选一吉日,令不邪先从海外采取。来来往往,不下六七个月;采取物也有真有假,于冰各一一分别存贮在丹房内。不邪于山岩海岛中,经历过许多怪异,明夺暗取,不必尽述。四海以外药物,俱陆续得来。一日,从嵩山采药归洞,先将所采的药着下冰看了,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字,上写着:“冷于冰遵此”,递与于冰。于冰大为惊异。拆开一看,里面只有一句,上写:“速赴陕西崇信县界”,旁写着:“火龙氏示谕”五字。于冰看罢,连忙站起,道:“此吾师法牒也!”随安放在石桌中间,叩拜了四拜。起来问不邪道:“你在何处得遇祖师?”不邪道:“弟子从嵩山采药驾云回来,被一老道人在山前用手一指,弟子风停云止,落在积雪峰下。那道人将书付与,着‘寄与师尊!’弟子正要问他姓名,一转眼就不见了。”于冰吩咐不邪道:“药不用采了,可用心看守洞府。”又将超尘、逐电叫入葫芦内,急急的取了些随身应用之物,不邪跪送洞外。于冰将双足一顿,烟雾缠身,飞驰而去;不邪见于冰行色匆匆,也不敢问归来的年月,只得回洞自行修炼。正是:

  

  一闻师命即西行,且行丹砂采办功。

  待得余闲归洞后,再将铅汞配雌雄。